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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0.记忆深处


  结局无法改变, 但记忆可以,这大抵是上天为怨灵留下的唯一仁慈。

  云泽问严离道:“和程滢亲近的都是哪些人?”

  严离道:“我……师尊、几个师弟,都和小师妹关系不错。”

  毕竟长衡真人一共就九个弟子,从小一起长大, 不分亲疏。

  “你就选长衡真人罢,我们各去选一选, 到时候见。”云泽摇着扇子,甩给遥光一句, 道。

  长衡真人是云山最重要的人,又是当事人之一,占上他的回忆事半功倍。

  安宁私下也觉得,某种程度来说,遥光扮掌门还是合适的,若是云泽或者苏浔, 以他们的『性』子, 怕是一眼就被程滢看穿了。

  众人约好记忆里再碰头, 各自进了曾经云山弟子们的屋舍。遥光的背影消失在最宽敞的白骨屋门后,安宁注视他一刻, 转回头问严离道:“你们门派里, 还有女子与你小师妹相熟么?”

  想一想,长衡真人门下除了程滢俱是男子,让她女化男, 心里实在别扭。

  严离怔了一下, 道:“我门……师尊门下是没有了, 不过师叔师伯们倒是各收了不少,与师妹关系都还不错。”

  安宁点了点头,按着严离所指,走进左手边最近的屋舍,听说是长衡真人师兄齐风门下三弟子魏琪居处。

  推门而入,白骨屋中,也尽是白骨,骨椅骨床骨桌,只有一面女子梳妆用的铜镜,还是旧时的样子,铜镜擦得很亮,可见女子平日爱护。

  女子爱美,揽镜自顾,镜子也记着她的脸。

  安宁望着镜子里的容颜,眉如春柳,唇似娇花,一双眼是杏花眼,眼角微微上翘,皮肤光洁,这张脸不是她,是镜子真正的主人魏琪的。

  种情之术素来力道柔和,镜面划开一片涟漪,波纹恍惚,待纹路消退后,映出安宁身后景象,白骨之屋褪去惨白『色』彩,像被光阴剥去外壳,『露』出融融暖『色』。

  阳光从木窗透进,照在镜子上,反『射』出光亮,明晃晃的笼住她。

  再抬眼,春光烂漫,桃花探头,这是四千年前的春天。

  魏琪的记忆里,还未沾血『色』,师门一派祥和。

  “师妹,你好了么?”门外忽传来叩门声。

  安宁蹙了蹙眉,思绪在脑海里转了一圈,搜寻着魏琪的记忆。今日是四月初八花灯节,无早课,也无功课,魏琪便与众师兄师姐们约好一同下山,白日捉妖除鬼历练一番,晚上去城中赶花灯。

  真正的魏琪是出门了的,但安宁还有要事在身,必然是不会去的。

  她咳了两声,道:“师姐,我突然有些不舒服,就不去了。”

  门口女子让众人先走,自己则敲门进来,口中道:“方才还好好的,这是怎么了?”

  安宁看到一张清秀的瓜子脸,面容之上有关切颜『色』。

  她着一身素『色』衣裙,腰间挂着一串听风铃,束着卷云纹腰带,乃是云山女弟子常见的装扮。

  “师妹,你的手怎么这么冰?”她见安宁神情懒散,左手探过来拉住她的手,这一握便吓了一跳。

  安宁没了真身,法力不及从前,但水族术法还是会的,她将自己体温弄得低了一些,好唬过这位师姐。

  “师姐,今日恐怕真去不了了,你跟师兄说一声,容我歇歇吧。”她觉得自己这口吻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。

  师姐看她病着,果然同意了,道:“好罢,难得今晚有花灯,你若是好些了,就来镇子上寻我们吧。”

  安宁点头应下。

  待这位容湘师姐脚步声消失,她才拉开门往外走。

  四千年前的云山仙派占了整座云山,但并未将屋舍殿宇全部建在山上,而是沿坡势散布,山脚最平坦的地方,建有议事用的寒元殿,四角屋檐垂着白玉做的三清铃,殿前是宽敞的玉石平台,可站数百人。

  绕过大殿,是几条平缓的小道,偏殿大多是做待客之用,也有惩戒堂,周边还有一座收藏典籍的玄木楼。

  殿后与云山上树木不同,种着整片竹林,放眼只余碧绿,兼有泉水叮咚作响,鸟鸣回『荡』,很有仙家清和气韵。

  竹叶沙沙,迎面走来一队穿青衣的男弟子,腰上佩剑与锦囊,卷云纹腰带,皆作一样的装扮。

  路中相逢,总要打个招呼。

  当前一人就笑着走过来,道:“魏师妹,听齐风师叔说,你们出门除妖去了,怎么你没去么?”

  “除妖”这词其实是个统称,但怎么听都发堵,安宁忍不住腹诽了一下,面上微微一笑,道:“今日还有些事,就不去了。”

  那人闻言,神情好似恍然大悟,他神秘兮兮的弯起嘴角,话风突变,十分不正经的调侃道:“哦,难不成是约了四师弟……”

  世上不缺跟风起哄者,他身后众人本一语未发,听到这么一句,却闹将开,纷纷道:“正是正是。”

  有人还嫌不够热闹,作戏道:“快让开路,四师弟没准在后面山坳坳里等得心焦呢。”

  这群弟子是长衡真人门下的,长衡四弟子楚云和她所占据的魏琪本人,关系不清不楚,安宁观魏琪的态度,有点默认的意思,两人也不解释,于是这些弟子想象力自此发芽壮大,只要一碰上,准要开玩笑。

  安宁为着以后的清净,决定想法子扼制一下茁壮的情树,道:“你们四师弟楚雨和我有什么关系,莫要胡说。”

 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,一人道:“什么?”

  安宁作惊讶状,道:“对了,不是楚雨,楚什么来着?”

  几人面面相觑,其中有转过弯来的,打着哈哈道:“师妹真会开玩笑。”

  “就是就是。”

  众人交换了下神『色』,有道是两人吵架冷战,还是不要随便掺和。最前面的弟子反应最快,直接岔开了话题。

  又聊了两句,他道:“我们也正有事出门,就不在此多停留了。”

  安宁巴不得眼前的人都消失,笑着点了点头。

  众人与她擦肩而过。

 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面貌俊朗的男子,看模样应是长衡真人二弟子,经过安宁身边时,他忽的对她眨了眨眼睛。

  安宁定睛看去,男子腰侧除了锦囊,还系着一柄花里胡哨的扇子,她瞬间认出他来了,云泽,那扇子估『摸』着是他用来提醒他们的。

  他没有停下来同她交谈,只轻挑的抛了个眼『色』,朝身后那条通向山中的示意了一下。

  安宁微一挑眉。

  抬步顺着眼前的路一直向前走,两侧竹林越来越密,风刮来的时候,青翠的竹林向一方倾倒,绿『色』的波浪,从溪流汇向大海,愈发显得此地幽静,不同于门中任何地方。

  有琴声,从密林深处传来,深谷青山都化在弦上,清澈明净,浮扫尘埃。她循着声音走近,望见竹林中有一竹亭,四面垂着白『色』薄纱,清流蜿蜒在侧,竹席在地,燃烟香炉一鼎。

  当真是仙境仙居。

  其中之人,亦有一副神仙样貌。

  那男子一袭素白衣袍,云纹云袖,腰束月白锦带,挂着玉质上佳的冰玉,发上『插』着一根簪子,同是无暇的白『色』。阳光斜斜铺在他身上,肌肤如冰似雪隐现光泽,琴弦波动,他眼中似也有波纹缓缓漾开。

  像月光映在池水里,亘古的清透,优雅足可入画,一望之下,令人难以自持。

  这副长相……也确实让人移不开眼睛,比如,此刻跪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。

  女子相貌秀美,脸如秋月,眼中含星,笑起来梨涡浅浅,像颗蜜糖。她离男子很近,是一种毫不避讳的亲近,她眼眸很亮,里面装着不曾掩饰的仰慕与欢喜。

  “师父这曲子太难,徒儿怎么学都学不会,”她笑着说道,脸颊微微有些红晕,“师父定要多教几遍,徒儿努力学成,也弹给师父听。”

  师父……?

  “若有心,总能学会。”男子声音如泉,低沉好听,这般道。

  “师父这是怪滢儿未用心思?”女子嗔道,“那师父可别烦滢儿日日都来请教。”

  滢儿……?

  琴声暂歇,安宁打量着亭中两人良久,心头忽有一小朵火苗瞬间燃了起来,照着心房忽明忽暗,这是什么鬼?

  她沉下气,眼中渗出一丝凉意,微微一笑,迈步咔的一声踩爆一节枯竹。

  亭中女子听到异响,讶然转眸。

  “魏师姐?”

  安宁发现自己有点控制不住面上的冷笑,她兀自缓了半晌,道:“对不住,我来的不是时候。”

  程滢有意无意瞥了一眼长衡真人,脸上又红了几分。

  安宁秀眉一蹙,也随着她视线看了一眼那男子,见他神『色』清淡,似是没什么变化,她心中舒服了一点。

  “我奉师父之命前来拜见掌门,若是师妹有事,我在外面等着便是。”她随便找了个由头,道。

  程滢闻言一怔,摇了摇手,道:“滢儿怎能耽误师姐要事。”说着,她跪直了身子,往外挪了挪。

  安宁又一蹙眉,此女是粘在竹席上了么?

  眼见安宁神『色』不对,另一侧,长衡真人终于开口了,道:“小九,你昨日的功课可做了?”

  程滢一愣,“呀”了一声,嗫喏道:“我……我给忘了。”

  长衡真人如玉清冷的容颜上,也终于有了点师父的样子,淡淡道:“学琴不可耽误道法,否则……”

  程滢一听便着急了,忙道:“师父,滢儿不是故意的,这就去做。”

  安宁望着程滢手中长衡的手腕,如同看着心头那团火苗。

  长衡真人轻抚琴身,不动声『色』的将手抽了回去。

  程滢没注意,站起身,道:“师父,等我做完了功课,再与你学琴。”

  长衡真人点了点头,安宁挑了挑眉。

  程滢转身走了,临走还对安宁笑了笑,笑容亲切甜美,可惜安宁此刻浸在不明『液』体里,绝然品不出半分甜味。

  竹叶沙沙,静如无人。

  长衡真人收了琴,轻倚在软垫上看她,清灵里添了洒然仙意。

  “遥光仙君真是好兴致。”

  察觉出了她言辞间的那点奇怪味道,他弯了弯唇,眸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泛起潋滟光泽,因周身没了雾气,整个人显得生动了很多。

  他想说好兴致的不是他,而是那唤作程滢的女弟子。

  “我在长衡记忆里醒来,就到了此处。”

  这算是解释么……安宁抿唇看了他一眼。

  她顿住片刻,终移了步子走进竹亭。长衡真人的琴置在案上,琴头系着红『色』穗子,鲜艳别致。

  她注视着那琴,忽然想到什么,便道:“这琴,是长衡会的,还是你本来就会?”

  遥光垂眸笑了笑,道:“仙界时日漫长,自然学得多些。”他进入时长衡在弹琴,记忆虽未全部融合,但往日娴熟,也便顺手接了下去。

  “我从未见你弹过。”安宁看着他,嘴边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。

  遥光抬眸。

  安宁话刚说完,倏地住口了,心底懊恼起来,六界被尘鬼烦扰,他怎会有闲情逸致弹琴。

  “方才你不就听到了?”

  安宁一怔。

  那男子白玉般的容颜上,有丝若隐若现的笑意,像霜雪染了暖阳,冰壁上化开的月光,直投进她心里。

  “你不是弹给程滢听的么?”

  “长衡每日有弹琴的习惯,程滢素来在他身侧,我不是他,不必弹给他的徒弟听。”

  安宁敛睫回神,似被那身风华晃了眼睛。

  转念又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一丝信息,她问道:“程滢仰慕她师父?”

  遥光仙君道:“不止。”

  这是何意?

  “程滢有心,而长衡对这个小弟子,也很特别。” 遥光坐于案后,白衣摇曳,在香炉后淡然生辉。

  安宁看着他却是怔了怔,这段云山往事竟另有隐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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