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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2.忘川河畔


  凡间阴雨连绵, 下了半月有余,洗去了泥土里沉淀的鲜血。阳光就躲在云层里,只等阴云散去,再冒出头来, 以助万物蓬生。

  这般欣欣向荣的景象,本该令人欣喜,然而六界中除了侥幸存活的凡人, 好似无人开心。

  寒渊中, 艮伯独自一人站在结界边缘, 眉间亦是愁云密布。许久之后, 他望着界外,叹了口气。

  从最近的房间摩挲出一把油伞, 他拿着它, 跨过结界, 向雨中模糊的人影走去。

  落雨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,顺着那人的发丝淌下, 打湿了衣衫, 他脸色苍白,僵直着站在树影下, 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结界。

  他的唇抿成一线, 在看到艮伯的身影时, 整个人绷得紧了。

  他看着他走来, 艮伯也回望着他。

 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默然交接, 一时俱是无言。

  还是艮伯先开了口, 他递上油伞,道:“你走吧。”

  他没有接,只是沉默,而后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声音嘶哑的道:“我……想见她一面。”

  艮伯叹道:“她不会见你的。”

  男子原本就晦暗的眼中,终于连最后一丝亮光也不见了。

  “走吧,”艮伯摇了摇头,“她没有怪你,但这里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。”

  他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天穹,道:“去做你该做的事吧,不必再来了。”

  言毕,无视男子憔悴的脸色,他将伞放在树下,微微佝偻着身子,转身回去了。

  大雨又下了三日,界外的男子脸色越来越差,但他似乎很固执,咬紧牙关,就是不肯走,艮伯远远望过几回,除了叹息,也没了法子。

  第三日,事情终于起了变化,那日黄昏,男子忽然迎着减弱的雨势,向魔界鞠了一躬。

  当雨后第一束阳光照在大地上,他的人已不在了,只留下一把伞,孤零零的靠在树干上。

  艮伯微怔了一下,拿回了伞,步履蹒跚,穿过昏暗的甬道,推开一扇殿门。

  殿里一片漆黑,只能看出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形,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。殿中无灯无烛,十分清冷,连带着女子的身影也浸着寒气,乍一看竟像没有生命的摆件。

  艮伯的眼眶泛上红色,他勉强定了定神,低声道:“苏公子,走了。”

  没有回应。艮伯却不敢再说什么了,怕吵到她,更怕惹她伤心。

  悄悄合上殿门,他在门后擦干眼角的泪水,坐在墙边的木椅上,安静的守着这座冰冷的宫殿,也守着门里的女子。

  门里是一座冰窖,连呼吸声都听不到,世上黑暗若是有形的,也许此刻都堆积在了这间屋子,压在女子身上。

  她背着沉重的暗夜,却丧失了感觉。

  从沧溟之战结束到现在,安宁一直是这般模样,不吃不睡,不哭不笑,连眼睛都没有合上过,她穿着染血的衣裳,握着一颗珠子,呆呆的坐在殿中。

  没人能唤醒她,她也没再说过一句话。

  魔界族人看着她的样子,惶然无措,却无人敢靠近她。侍婢曾想帮她梳洗,却见她紧抱着澄天剑和魔珠不愿放手,仿佛无声的反抗,百般无奈之下,只好退去。

  后来,艮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,强行将剑拿走了,她愣着没反应,只默默地将手里的魔珠护得更紧了。

  一晃数月,日夜更迭,她就在屋子里生了根,无声无息的呆坐着。因着战场上哭得太厉害,伤了眼睛,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,也看不得亮堂的东西,索性就没有点灯,撤了夜明珠,如此一来,这屋子更如同黑洞一样,又黑又冷。

  很多人都以为魔主疯了,只有她一个人知道,自己是清醒的。

  就是因为清醒,才不哭不闹,若是不清醒,她早随他去了,不需要再回到这里。

  她在等某日的到来,那一天,通往冥界的结界会开启。

  七月十五,鬼门洞开,忘川河里有她思念的一切。

  时间过得太慢,她能做的只有等待,但她不急,若能寻到自然最好,若求而不得,就随他离去,正好身处冥界,少了折腾的工夫,忘川河里能与他的魂魄为伴,未尝不是件幸事。

  她空洞的眼中并无光彩,心中却计划周全,分外心安。

  斗转星移,日夜等待,七月十五如期而至。

  安宁消失的很突然,艮伯守了多日,身心俱疲,只在椅上靠了一会,再推门时,就发现女子已经不见了,他惊慌的上前细看,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,字迹潦草,不过看字迹确是安宁的,她三言两语将魔界诸事交代清楚,没说自己的行踪,只道无需忧心她的去处,亦不必等她归来。

  艮伯瘫坐在椅子上,手指不住的颤抖,终化作一声叹,落下泪来。

  此时的安宁已搜寻到了离寒渊最近的鬼门,踏过黄泉路,站在了忘川河边。

  黑色的水流湍急,隐约可见水鬼出没,与从前所见相同,唯一一点区别,就是冥界的鬼魂比过去多出数倍。尘鬼肆虐,死去的凡人太多,魂魄都进了地府,隔着忘川河,鬼魂如织,影影绰绰。

  它们有的站在奈何桥上,有的停留在黄泉路,唯独忘川河是它们不会靠近的地方,所以当安宁淌进忘川河水里时,鬼魂们不免投以怪异的眼神,在岸上窃窃私语,说有个女子疯魔了,不知是不是要投河自尽。

  一鬼传百鬼,众鬼都聚在离河水稍远的地方往里瞅,一边指指点点。

  安宁全当它们不存在,只一心一意的做着自己的事。传说神仙魔佛在受天谴或其它不可测之巨力亡后,魂魄会化成碎片,从世间滑落进忘川河,水鬼以河中散落的魂魄为食,但若原身法力高强,水鬼暂时无法消化这些灵力,便会等灵力散尽再行食用。

  千万年里,少有死得这般惨烈的神仙,六界也只听说过两个,婵玉之于文澈,如遥光之于她,也正是在文澈身上,安宁看到了微末的希望,当年,文澈便在这条河上搜寻魂魄碎片,最终搜集齐了,那么,她也一定有机会找到遥光的魂魄。

  抱着这丝希冀,她踏进了忘川河。魂魄细碎,是无法用工具来捞的,她也舍不得用器物去触碰他虚弱的魂魄,只凭一双手去摸索。

  他的气息刻在她心上,这般搜寻倒也准确。

  可惜她如今眼睛不好,河水又黑,难得有反光能看清水上的东西,她一个人泡在水里一点点的探,终是寻得慢了些。其实这些……倒也不打紧,只不过水中除去魂魄,还有生性残忍的水鬼,总在旁边骚扰她,看准空隙,于她皮肉上东咬一口,西划一下,不消几日,就将她伤得体无完肤。

  有一日她甚至疼得晕了过去,险些溺毙在水里,幸好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,将她推到了岸上。

  她呛了几口水,意识全无,过了很久才醒过来。

  醒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折回去捞魂,她咳了几声,用流着血的手撑起身子,慢慢站起来。

  “你不要命了?”

 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,有点突兀,安宁停了下来。

  一个老者站在她身后,慈眉善目,有些眼熟,似乎在何处见过。

  “唔,冥界的人称老朽为安伯。”那老者摸了摸胡子,道。

  她蓦然想起,和文澈走过地狱时,曾见到一位名为安伯的老者,正是此人。

  老者容颜苍老,精神却是矍铄,按理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,冥界中人的记性又都是出奇得好,应当还有印象,但那老者望着她的眼神,藏着几分好奇和打量,像是头一回见她。

  安宁蹙了蹙眉,不过思量着此人和自己毫无关系,便不作理会。

  正欲转过身去,不想安伯又叫住了她,幽幽道:“入我冥府者,不是往生之人,便是鬼怪之流,魔主若有心在此长驻,是打算弃了身份来做鬼怪么?”

  安宁近日有些迟钝,却也听出了他的意思,虽然并不晓得冥界有这样的规定,但她不想在此事上多纠缠,就道了句:“若冥界有规……可以。”

  安伯怔了怔,摸了下鼻子,赧然一笑,这句当然只是个玩笑,这女子莫不是傻了罢?

  他有意和安宁搭讪,便重新起了话头,道:“老朽在此地也有万余年了,少有会来忘川河里捞魂,姑娘捞得是什么人的魂?”

  安宁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些话,沉默了很久,才道:“我夫君。”

  安伯笑了笑道:“上一个捞魂的,捞得亦是心上人,倒是巧了。”

  安宁没有说话,听老人接着道:“老朽记得他捞了两千余年,我看姑娘的夫君,魂魄更碎一些,不知要捞多久。”

  安宁一颗心早被碾碎了,不知疼痛为何物,他说的话有些残忍,但确是实话,因为魂魄碎片太多,文澈捞两千年,换作她,时间怕是要翻几番。

  但她不怕。

  “总能找到的。”她轻声道。

  安伯笑而不语,看女子撇下了他,拖着单薄的身躯向忘川走去,重新被河水淹没。

  不过也是从这一日开始,忘川河畔忽的就多出了一个老人,每日他都会盘膝坐在水边,有一搭无一搭的拽着女子闲聊,偶尔还会夸张的大叫,也不知是准备吓谁一跳。

  安宁原本只当他不存在,后来渐渐的发现,这个老人并不是在寻乐子,而是在帮她。拉她闲聊,是想让她到岸上歇一歇,时而大叫,是想替她驱散尘鬼,有时则是帮她找魂魄,她眼睛看不清魂魄一闪即过的光亮,他就打着哈哈指出位置。

  有了安伯相助,安宁的速度着实快了不少。她将魂魄碎片放进了魔珠,魔珠是神物,还残留着他的仙气,碎片在里面受到了滋养,渐渐交融,随着找到的魂魄越来越多,其余的碎片也开始向魔珠汇聚,搜寻起来比最初的日子要容易很多。

  安宁的眼睛有了神采。

  一日,她特意上岸向他道谢。

  安伯摆了摆手,然后犹豫了一下,又向她提起另一桩事:“魂魄寻来倒是容易,但魂飞魄散的神仙是不可能复活的,这件事你应当知道。”

  安宁一怔。

  安伯微微一笑道:“我虽不知具体的功法,但道理还是明白的,可以说予你听。文澈走错了路,却也寻到了方向,做尘鬼和复活神仙殊途同归,魂魄不成型,就想办法编成完整的,没有肉身,就做一具肉身出来。不知这些话对你可有帮助,你若有法子,不妨试试。”

  安宁在他的话里见到了一丝曙光,同时也生出些困惑来,不禁问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这些事情不是寻常的鬼差能知道的。

  安伯闻言一挑眉,眨了眨眼,苍老的皮囊下,似乎有颗年轻的心:“好人。”

  安宁不再问了。

  或许是她果真遇上了好人,又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在安伯和魔珠的襄助下,安宁收魂的速度奇快,曾经以为需要花上千余年,她只用了十五年时间,堪称奇迹,令人咋舌。

  捧着魔珠,安宁将它放在唇上,热流于眼底涌动,险些夺眶而出。

  她转头,下意识去寻安伯,想将好消息告诉他,真切的同他再道一次谢,那位老人却没有出现,像他来的那日一样,突然消失了。

  安宁将珠子护在胸口,耐着性子又等了半日。

  老人还是没来。

  她明白了。多日相处,她素知安伯是个友善且随性的人,许是知道她在冥界的心愿已了,他也没什么忙可以帮了,两人的缘分便到此为止,来去由她。

  安宁离开了忘川河畔。

  黄泉路上,无鬼无魂,不是鬼节却有人为她留了一扇门,安宁看到门的刹那,怔了怔,由衷道了句“多谢”,推门而去。

  十五年匆匆岁月,都关在了门后。

  安伯倚在奈何桥边,看女子衣裙消失在云烟尽头,淡淡一笑。

  身侧,一人向他行了一礼,张口呼道:“君上。”这人竟和他张得一模一样。

  “安伯”瞧了他一眼,却不意外,只挥了袖袍,周身烟雾飘起又落下,容颜已在其间大变,变作了一个长身玉立的清俊男子,眉目慵懒。

  世上能被叫做“君上”的人不多,冥界也只有一位而已,那便是总管十殿阎罗的北阴酆都大帝。原来这些年,出现在安宁面前的不是真正的安伯。

  “都安排好了?”他问身边的人道。

  真正的安伯点头道:“虽然只有一魂,但这几年在法宝里养得不错,君上又为其挑选了最好的轮回道,一轮之后,可收集一魄,再多几轮,魂魄就能全了。”

  酆都大帝点了点头道:“那就好,魔界对六界有恩,天上那位太子殿下临去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,此事切不可有失。”

  安伯道:“属下晓得,不过就是要等上一些时候。”

  酆都大帝一笑道:“旁人要用上数千数万年,他不一样,毕竟是魔尊,总是有点能耐的。”

  他说着话,良久不知想到什么,笑容微敛:“不知那个女子能不能等到那一天。”

  安伯讶然:“君上不是与她说了些复活神灵的法子?”

  酆都大帝摇了摇头:“没那么容易。”

  安伯默然。

  “凡间有句话叫:帮人帮到底,送佛送上西,我能做得仅此而已。”酆都大帝轻轻一叹,道。

  “其它的,就看他们的缘分了。”

  *

  出了冥界,安宁才意识到,时间对于凡人的意义,远比对仙魔要重要得多。

  曾经的一片焦土,如今已变了模样,街巷屋舍,鳞次栉比,炊烟里飘出孩童们的欢笑声,凡人如此脆弱,又那么顽强,每个人都尽力的活着。尘鬼消失后,他们活得很好。

  冥界十余年,世上竟似过去了百年。

  安宁落在长街上,望着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,怔怔出神。

  无意间顺着人流回头,不禁又是一愣,肉眼可见的远处,有座巍峨的山脉,苍翠欲滴,最高的山峰直向青天。

  沂山。

  莫名的情绪在心底转了一遭,她唇角轻轻的弯了一下,甩了下头,将酸楚之情甩到身后,她转了方向,向那座山脉飞去。

  那里有位故人,今日不见,不知未来可还有机会重逢,那少年若知道他的魂魄已收集全了,会同她一样欢喜罢?

  这般想着也便这般做了,她想在回寒渊之前,见他一面。

  凭借着记忆里的路线,她找到了上山的路,本想径直上去,却见纵深的台阶上,穿着道袍的弟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,她微微诧异了一下,转瞬便明了,唇边遂浮起了一丝笑意。

  这些都是沂山弟子,苏浔的弟子。

  她心中酝酿出了一点暖意,没有惊扰他们,小心的绕过了前山,向后山飞去。

  山上草木茂盛,竹林如海,和记忆里的画面重叠起来。

  她想此处应有个小亭,用来听风观竹,苏浔喜欢在林中练剑,这里也是最适合的了。

  这想法才生出,转过一块石碑,就见一座竹亭立在碎石路边,竹帘半卷,香炉书案,有几分惬意闲适之感。

  一个男子正站在亭中眺望林海,他身量颀长,穿着绛紫色的星月道袍,背对着她,迎风而立。

  安宁看到了他发上,只有出家人才会佩戴的星冠。

 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,而他也没有回头。

  山风徐徐吹拂,转了方向,将她的周身的魔气送出一缕,男子别在腰间的铜铃响了一声,他的身子一僵,霍然转身,眼睛睁得很大,不可思议的望向她。

  他的神情太过复杂,明明已是不惑之年,面对她的时候,平白就多出些孩子气。

  安宁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,从难以自抑的惊喜,到无边无际的愧疚,眨眼间变幻,她了解他的心思,先开了口,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
  他紧绷的弦霎时松了下来,长达十五年的忐忑不安,随着她一句话,瓦解了一些。

  “我以为……”你不会再见我。

  他觉得,哪怕没有当面指责,她还是怪他的,这些年,午夜梦回时,他也一次次的责怪着自己,那一剑,纵使在道义上是正确的,情分上却如何都说不过去,她绝望的目光刻在他心里,挥之不去。

  “你没有对不起我,也没有对不起他,”安宁淡淡一笑,道,“我怎么会责怪你?”

  苏浔眼眶染上了些许红晕,他阖目一刻,点头道:“多谢你。”愿意原谅我。

  安宁笑了笑。

  “这些年,你还好吗?”他看着她的眉眼,道。

  安宁点头,道:“我去了冥界,找到了他的魂魄,只需再等上一段时日,他就能回来了。”

  苏浔讶然道:“当真?”

  安宁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说不惊是假的,可他始终是相信她的,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。

  他思量了一会,微微一笑道:“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。”

  “到时候,一定要来沂山找我,”他又补充道,“你们一起。”

  安宁一笑,道:“好,一言为定。”

  “一言为定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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