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 童话
彼此对视了两秒之后，黎弦便率先已移开了视线，假装听不懂看不清他的深意。
“白汤里的也挺好吃的，你还是吃这边的吧。”她的目光随筷子一并转移到了火锅里。
雾气氤氲里，她与他之间隔着一带翻江倒海相互对峙，红焰滔天，白浪奔腾。谁也看不明朗对方，各自维持着虚假的平静。
“黎弦，你可真是能忍受。我倒想看看，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。”秦正羽的声音穿透薄雾而来，带着七分热意和三分潮湿，在她的耳廓里旋转缠绕。
黎弦抬眸，看见那双因吃不了辣而微红的眼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，他悠然往返于白锅的各色食材之间，似有种终有一日能同化她的信心。而且这信心，显然不止于在说火锅的口味。
碗里的毛肚忽然失去了美味，黎弦感到自己分明坐在桌边，却忽然像是被他置于火锅之上。红也好，白也罢，他掌握着锅炉的旋钮，可以让她在冰冷与火热之间跌宕辗转。
黎弦扶着额头，深感这分明是一顿鸿门宴啊。
午饭过后，面对着眼前一堆使用过的锅碗瓢盆，黎弦问道：“你该不会告诉我，这些也是空运到市区清理吧？”
“嗯。”秦正羽只以一个简单的音节，回应这个对她来说近乎天方夜谭的问题。
黎弦不禁摇头慨叹：“你还真把这里当作孤岛在使用啊。”
“以前是的，”秦正羽擦了擦嘴角，慢条斯理地说，“但现在你不是在这里么？”
黎弦知道他别有深意，但是此刻她的心思全在怎么处理这些厨具上。不一会，她忽然拧起眉，下定决心一般站了起来：“我看到厨房是有洗碗机的，这些东西稍微冲洗一下放进去洗就好了，不会伤手的。”
以他那双手上的保险额度来论，确实不适合泡在水里，跟一堆清洁剂摩擦纠缠。反正吃人家的嘴短，她稍微代劳也无不可，就当是抵房费了。
说着，黎弦就端起锅要往厨房走，秦正羽却按住了她的手。在她疑惑的目光中，他接过了锅，平静地说：“还看什么？走吧，两个人会快一点。”
黎弦愣了一下，继而摇头笑了笑，端起其他碗筷一块随他去了厨房。
因为她也在这里，所以荒芜的孤岛生活忽然染上了人间烟火。
这里的水管一直保持恒温，黎弦一拧开水龙头，温热的水流便包裹了她的指尖。两人并肩冲洗着厨具，午后通透的日光漏过窗纱，洒落在大理石台前，只有哗哗的水声作背景音。
黎弦忽然想起，有一次在《心之声》的录制中，彼此也是这样在厨房忙碌着，默然却默契。后来还因为爸爸妈妈的缘故，在自家电视上重温了这个片段。
想起那个场景，她不由得莞尔，筷子在浣洗过的碗边敲出了清脆的水花。
那叮铃叮铃的声响丰富了厨房的音域，秦正羽停下手中的工作，带着些许宠溺笑道：“怎么？现在就准备开始创作了？”
黎弦眨了眨眼，仰头对他说道：“其实你知不知道，生活中有很多细微的声音都可能构成音乐的片段？有一次我爸妈看《心之声》里我们一起做饭的那一段，我被他们拉着一块儿看，发现虽然我们没有说话，但是画面里的声音却很饱满，有水流声，有气鸣声，有切磋声，有油滋声。当时我就觉得，如果将这些声音整理起来，或许也能编成一首小歌。”
刚说完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：“噢，我忘了，你平常不会自己下厨，应该也没怎么留意过这些声音。”
“我知道，”秦正羽却否认了她的论断，抿了抿唇说，“同样的话，你在八年前就说过了。树叶，竹片，甚至是把考完的试卷撕成碎片。你演示过很多声音片段。”
黎弦愣了一下，没想到那些小事他记了那么久。见识过古典管风琴的辉煌，还会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声响吗？
她垂下长长的睫羽，不去想那些复杂的事，只专注于手头简单的工作：“你相信童话吗？”
秦正羽没有马上回答她，默了片刻，才缓缓说道：“我希望相信。”一个近乎于虚拟语气的句子，透露出他对这个问题的不确定。
“那你相信吗？”他很快反问。
黎弦却是马上摇了摇头，淡然笑着说：“罗曼·罗兰曾经说过，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，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。”
“美好的事物散落在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里，不需要刻意到童话中提取。美丽的并非这个世界，而是接受了这个世界的你的眼睛。我拥有这些人间烟火便已足够了，不需要再去童话里汲取温暖。”她的口吻也像是这屋里的水管一般，平稳、流畅，带着恒定的温度娓娓道来。
秦正羽看着她，原本略微暗淡的瞳子随着她的叙述而渐渐亮起来。仿佛她是一个小小的光源，将美好散播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里。
“嗯，那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。”破天荒的，他没有反驳她，只是一任温暖的流水滑过彼此的双手。仿佛顺着同一股水流，就能触碰到对方的指尖。
黎弦将最后一个碗送进洗碗机之后，机器发出嘀的一声，精密的器件开始有条不紊地工作。
“这不会是这台洗碗机第一次工作吧？”黎弦带着些许嘲笑问道。
秦正羽也不避讳让她知道：“嗯，就是第一次。”
黎弦走出厨房，环顾这偌大的别墅，绚丽辉煌而又空旷。“你说你也用不到，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放在这里？”她忍不住发出疑问。
秦正羽走到茶几边，随手拿起一颗薄荷糖放在掌中拨弄，淡淡说道：“或许有一天会用到。”
黎弦回头看着他，迷惑越扩越大。他到底是在等谁来用？那么多对他无用的东西，她却刚好都能用上。
就像是那间完美复刻的卧室一样，不管经历多久的岁月，都在这里安详地等待着命中注定之人的造访。
秦正羽推开了客厅的落地窗，一阵午后的清风伴着阳光泼洒而入，搅动一室若有若无的迷迭香。
清风不识字，随意翻动着他放在桌上的那本《安徒生童话》。黎弦好奇地走过去，看见书签正夹在名为《雪人》的故事里。
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刚刚诞生的雪人，在对周遭的探索中发现了房子里的火炉，对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感。它不顾看门狗的劝阻，一心想要接近火炉。炉子吐出火舌的模样令所有雪人都为之恐惧，只有它觉得那分外迷人。一整个冬天里，雪人都在思念着火炉，却无法靠近。直到早春来临，雪人被体内燃烧的单相思融化了，但它无怨无悔。
这个故事她小时候也读过，但《雪人》并不像《丑小鸭》或《海的女儿》那样有名，她早已不记得情节了。此刻草草重读，黎弦心底漾过一丝别样的情绪，
这是童话吗？雪人爱上了火炉，在孩童眼里看来或许滑稽有趣，尤其是那懵懂的雪人总在发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疑问。可是在作为成年人的她的眼中，却只感到一股淡淡的悲伤。如果结局注定是破碎，她便无法再像个孩子般投入那过程，任凭未知的明天碾压过自己的身体，铸造成名为长大的形状。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黎弦一回头，便看到秦正羽从落地窗边走了过来，在她身后驻足。
阳光从半遮半掩的雕花玻璃间透了过来，落在他的背影，蒙上一层细密的金色。这个她从少年时代起就熟悉的影像，也像经年后重读的童话故事一般，染上了新的色彩。
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，现在方知是那么不可捉摸。
“没什么，看你的灵感来源。”黎弦只是举着手中的书本，简单回答他的问题。
秦正羽垂眸，问道：“那你有什么灵感了吗？”
他站在她面前，彼此只有咫尺的距离。只要她想，便能随手碰到他的身体。所谓幻影，就是过于逼近真实，而让人误以为自己能够掌握。
黎弦退后了一步，让自己远离那诱人深入的陷阱，淡淡说：“自从进到这间屋子以来，我无时不刻不在创作。但现在，我想去午休了。”
“是吗？那愿你的创作之旅永远有缪斯相伴，”秦正羽低笑了一下，旋即轻声说道，“午安。”
“午安。”她点头回道。兵荒马乱的一个上午，在一句简单的问候中全都消融了。
回到房间后，黎弦躺在床上，望着连罗马线雕饰都与自家卧室一样的天花板，陷入了一种错乱。分不清这里是他的家还是她的家，分不清这次的合作是一次商务行为还是私人行为，分不清他是在诱她深入还是自己也沉湎其中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终于感到倦怠了，翻过身，在床头的便笺下多加了一句：彼此掌握着一半的答案，拼在一起是错乱。
又过了一会儿，黎弦再度翻了身，觉得还是睡不着。她拿出手机，在微博上写下——
【黎弦：听说秦正羽创作的灵感来源是童话故事，我觉得这很合理。如果不是相信童话，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创造的是音乐？】
不久，她就得到了那另一半的答案。
【秦正羽：听说黎弦不相信童话，创作取材都来源于生活。我反思自己应该少骂她一点，把她的生活粉饰得近于童话，这样她从生活里取材的时候就能像样一点了。】
他已经把她的生活粉饰得够像童话了。
23:59，正弦主义超话定时打卡。
【罪恶心理学：今天黎弦与秦正羽在一起了吗？没有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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